雨师真菌陈希真

玄都传法,三天扶教。正一启玄,平治六气

西凉的庙宇的格局,是和汉地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挂好了安息胡语“清洁”的大招牌,香案上面预备着二牲供养,可以随时血食。司职的府县鬼神,午时酉时开了牌位,每每用四份信徒香火,买一碗血食,——这是那个魏姓京官来觻得前的事,现在邪庙被封破,只得乖乖闻着清果淡茗——靠柜外站着,热热的喝了休息;倘肯归顺下元太渊宫玄门法度,便可以跟着吞水石蟾要一江河鲜,或者蛟种虬鱼,做下酒物了,如果自家修行丝毫不落下,那就能够一样丹方,但这些鬼神,多是偏隅地祇,大抵没有这样法力高深。只有位封公侯者,才敢踱进庙旁的祆教礼拜寺里,要人要血,慢慢地坐喝。

我从化形时起,便在黑水河水府的宫阙里当侍阙童子,乌宗元长吏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公卿大族,就在陆地上做点杂务罢。外面的祆教鬼众,虽然修为低下,但唠唠叨叨讲究排面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牛被手捧经卷的祆教经师宰杀,看过料碟里有猪油没有,又亲看将羊奶放在壶子里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做到清洁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乌老翁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身上残存着玄鲤血脉,辞退了可惜,便改为专管调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 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太牢少牢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山君是一副凶脸孔,鬼怪猖兵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贺兰公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  贺兰公是依胡人祷拜着用清洁贡品而名字挂上汉地公侯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鹰钩鼻子,膝盖上时常一片淤青;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鸟毛。穿的虽然是冕旒冠带,可是绘着种种异道鬼怪、外域魔象,似乎是在异国他乡受洗入教的圣徒灰袍,也没有归正汉官威仪的意思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阿胡拉玛兹达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孙,别人便从《弱鸟猎食图谱》上的“伯符弱鸟惧内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孙弱鸟。孙弱鸟一到店,所有用飨的鬼神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孙弱鸟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温两碗牛血,要一碟回山瑞兽胎盘。”便显出九尊法相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被婆娘罚了!”孙弱鸟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和磻溪那鲛女卿卿我我,被你家那位疑心撞见,吊着打。”孙弱鸟便涨红了脸,九重法相的神光如莲瓣绽出,争辩道,“外室不能算偷腥……惧内!……外室的事,能算惧内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阿胡拉玛兹达”,什么“大慈大悲尊胜勇父明王”之类,引得众鬼神都哄笑起来: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 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孙弱鸟原来也是上古贵种,但终于没有修成仙道,又不会招揽民心;于是愈过愈差,弄到将要混做山野妖物了。幸而长得算是俊俏,便入赘一方仙家,换一处庙舍过活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,便是生性风流。同床不到几天,便是连汉时东方大夫之妻与磻溪江氏鲛女,一齐纳作外室。如是几次,便被正房恶狠狠地训诫一番,外加诸般皮肉之苦。孙弱鸟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荤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庙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夺取香火;虽然间或截取一些,暂时记在青篇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黑律上勾去了孙弱鸟的名字。

  孙弱鸟喝过半碗清洁牛血,身后的宝像法身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孙弱鸟,你当真修得仙么?”孙弱鸟看着问他的鬼众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半个散仙也捞不到呢?”孙弱鸟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上上太一道君敕掌杀伐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鬼也都哄笑起来: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  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山君水伯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山君见了孙弱鸟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孙弱鸟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小妖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修过道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修过道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紫薇讳,怎样写的?”我想,拔毛鸡一样的弱鸟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孙弱鸟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能写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讳字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山君水伯的时候,调兵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水伯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山君也从不将紫薇讳修炼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雨头底下一个渐耳么?”孙弱鸟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长着指爪的翅膀敲着香案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紫薇讳有四样用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孙弱鸟刚用前爪蘸了香灰,想在案上写讳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  有几回,山精木客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孙弱鸟。他便带他们去函关吊古,一路轻骑。众妖参诣完函谷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回山瑞兽胎膜。孙弱鸟着了慌,伸开羽翼将食盒罩住,弯腰下去说道,“不清洁了,这食物已经不清洁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盛着瑞兽胎膜的食盒,自己摇头说,“不清洁不清洁!阿胡拉玛兹达,我有罪。”于是这一群鬼精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  孙弱鸟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  有一天,大约是汉光和五年暮冬的两三天,山君正在慢慢的考校青篇,取下黑律,忽然说,“孙弱鸟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几炷香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吃瓜的女半妖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被道人斩落了。”山君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兼职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偷到下元太一君宫里去了。太一紫房的东西,碰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以三元宫阙玄炁毁尽肉身庐舍,后来是自引神力相冲,打了大半夜,再打进一具王八壳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来异种神力自爆了,就跟那些阿胡拉玛兹达信徒一般。”“自爆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山君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校他的章历。

  春夏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香火,也须化出鳞介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香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温一碗人血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孙弱鸟便在香炉下对了门槛趴着。他脸上看不出神态,身躯半是陷入龟鸟杂错之形,已经不成样子;顶一件王八壳,划着四肢,下面敷着个伤口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温一碗血。”山君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孙弱鸟么?你还欠三炷真香呢!”孙弱鸟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法力交换,血要腥。”山君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孙弱鸟,你又偷了女人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偷,怎么会打成王八?”孙弱鸟低声说道,“自行相冲,自行,自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山君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山君都笑了。我温了血,端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王八壳里现出一轮鸟头神形,对我遥遥一拜,见他满手是星尘碎光,原来他便用这手爬出太一紫房的。不一会,他喝完血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四爪并用着用这手慢慢爬去了。

  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孙弱鸟。到了年关⒂,山君取下黑律说,“孙弱鸟还欠十九炷香火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孙弱鸟还欠十九炷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孙弱鸟的确被道门伐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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